[初代雾云]漩涡

漩涡

 

Cp:初代雾云

文:伊楠YvoNne

图:Gr针

BGM:Undan hulu-Ólafur Arnalds https://www.xiami.com/song/1769481834?spm=a1z1s.6659509.0.0.Kj59F9

 

 

 

 

阿劳迪记得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,意大利北部持续下了三天的雪,窗台上积攒堆砌着厚厚的一层,像是小孩子梦境中常出现的蓬松柔软的云絮。那时他们家刚从英国搬过来不久,暂住在威尼托郊区的一幢别墅里,距离远近闻名的水城威尼斯不远,整体的建筑风格也较为类似。

 

附近没多少人家,由于地处偏僻租金便宜,住在这边的许多是勤工俭学的穷学生,剩下大多的就是独居喜静的老人了。

父母并不是喜好与邻里来往的类型,更何况全家移居异国他乡是无奈之举,个中缘由父母虽没跟阿劳迪提及,他总能根据愈发紧张的局势猜到一些。整片区域唯有他家是独门独院的多层别墅,与周围挤在一起的矮小房屋比较之下,多少显得有些突兀别扭。邻居们对这家“似是贵族却隐居他乡的异国人”的态度,敬畏好奇、漠然排斥或多或少都有一点,伴随而来的结果便是没谁愿意主动接近。

 

久而久之,这栋别墅就自动被隔绝为一片独立的区域,在附近相处融洽邻里友好的氛围衬托下,冷清寂静得格格不入。

 

 

与那人相遇就在雪停的那天下午,他把窗户推开大半流通室内空气,之后便按照惯例坐在书房练习钢琴。音符构筑的乐章如行云流水倾泻而下,对他来说是一种渗透身心的享受。每当指腹触碰到琴键,往日淡漠沉静的凤眸里就像是凝聚跳跃着一团暗火,虽不炽热灼人,却专注认真地给人一种触动心灵的震撼感,如同阿劳迪弹奏出的音乐那样。很难定义那是种什么风格,蕴含的东西深沉而又明净,大概是性格使然,音乐也随之带了弹奏者的味道。

 

他是听到窗外响声才停住指尖的,流畅悠扬的旋律戛然而止,弹到兴起时顿止心里不免有几分遗憾怅然。本以为是冬日里被温暖吸引而至的小动物,没想到抬头撞进眼帘的是窗外顶着一头湖蓝色的奇异发型,鼻尖与手指冻得通红却浑然不觉,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少年。

 

那人的双眼里满溢着兴奋的微光,却板着面孔仿佛要不输气度,脖颈上缠绕的灰色围巾掉落大半也丝毫不顾。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后扒上窗台就要往里钻,结果脑门撞上只抬到一半的窗框又栽了回去,埋在厚厚的雪堆里。从屋里只能看见一撮蓝毛精神奕奕地支楞在窗边,像是某种被染色的装饰植物。

 

 

事实上很少与同龄人接触的阿劳迪吓了一跳,但从小到大的严格教育以及与生俱来的性情,都使他的表情维持在一个平静的状态下。艰难从雪堆里挣扎出来的家伙再次攀上窗沿,不巧看到的便是阿劳迪面无表情的脸,原本对自己粗心大意的懊恼被额头的疼痛和对方的态度激化,迅速转化升腾为一股无名之火。结果还没等爆发就听屋里的人先开了口,仿佛一桶寒冬里的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冰,透心凉。

 

“有事吗。”

 

他努力维持的表情气度几近崩溃,对方的问话堵得他哑口无言,不知该怎么应对,该说是被钢琴声吸引呢,还是好奇心作祟呢。最初靠近免不了这两个原因,直到清晰地听到那个发色浅淡少年的琴声时,初始原因似乎完全无关紧要了,他现在被一种鬼使神差的情绪所控制所引导,手指痒得出奇。

 

该怎么形容那首曲子里所酝酿的情感呢,就像心底最沉寂的那片水洼撞出了无数涟漪,水花四溅浸湿了附近的泥土后又归于静谧,随即一棵嫩芽摇摇晃晃地探露出头,新生饱满的叶瓣滑落一滴晶莹的水珠,砸碎在湿润的石子旁。

极富感染力,带着一股安静却强大的力量,仿若新生。

 

他被胸膛里激荡的莫名心情影响,低下头攥住了胸前发皱的衣襟。半晌得不到回应的阿劳迪眼神困惑,以为他大概撞破了脑袋,步伐有些急促地走了过来。却不料那人霍然抬起头,尚且年少的他差点无法掩饰眼神里的慌张,还未等整理好情绪,就被那双蔚蓝色眼睛里凝聚的神采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。

斯佩多咧开一个意气风发的灿烂笑容,同时冲想要拉他一把的阿劳迪伸出了手。

 

“来合奏一曲如何?”他提议道。

 

 

 

他全名为戴蒙·斯佩多,是附近租房子的众多学生之一。他说自己父母走得早,他孤身一人长途跋涉,从贫穷落后的意大利南部旅行过来是为了寻求更好的发展。路上穷困潦倒之际曾与一位交响乐队退休的老先生相遇,老人妻子早丧膝下无子,把他当做亲生孩子那般关照了一段时日,并且在闲暇时间将自己的大提琴技艺毫无保留地教给他。

但没过几个月,常年病痛缠身的老人就去世了。安葬完老人打点好相关事宜后,他背着老人送的大提琴再次踏上旅程,风餐露宿、食不果腹的情况都是常有的事,却不曾想过靠犯罪来获得钱财。

 

“有些东西是人心里非常重要的部分,”斯佩多记得老人手指着他的胸口说,“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寻回了,就算拥有再多财富权势,这个人本身从此也不再完整。”

 

 

斯佩多与他说起这些事,还是在两人相遇的数年以后。当时他们刚结束人生中第一场应邀演出,观众悉数散去后他们又重返舞台,站在偌大宽敞的演奏厅中,站在明亮耀眼的灯光下,站在彼此身边。

已成长为青年的斯佩多将双手垫在脑后,远望着最后一排昏暗的座位,胸腔里混杂的各种情绪令他颇为感慨地笑了起来。阿劳迪则停在略后方的位置,手指留恋地慢慢抚摸过琴键,阖上双眼仿佛就能听见演出结束后观众的掌声,还有与斯佩多默契无间的合奏,那响彻演奏厅的音乐声。

 

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学琴,共同度过数个年月,结伴旅行过许多许多地方。教授两人琴艺的老师是一对夫妇,善良和蔼的夫妻俩见斯佩多天资聪慧又肯吃苦,在传授琴技之余,破例给他提供了许多便利。

节假日还会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,夫妇二人会做一桌子丰盛温馨的菜肴,茶余饭后兴致来了的时候合奏一曲,默契演奏中眉眼间都是夫妻多年来沉积的幸福与温柔。

 

斯佩多与阿劳迪,看似截然相反的两人相处起来却意外合拍,作为朋友或多或少会有的冲突争吵,一次都未曾在他们之间发生过。

阿劳迪本就属于性情淡漠平和的人,对待事物态度上虽然认真严谨,但生活中的日常琐事他在乎的不是太多,只要不涉及原则底线的事情反倒大多数都会退让一步。而斯佩多则属于那种率性而为的人,永远活得肆意而张扬,性格方面又阴晴不定甚至称得上恶劣乖张,然而那一面对阿劳迪却从未展现过。

 

可是谁能说他们两个全然不同呢,骨子里的自尊骄傲谁也不比谁多几分,面对某些事情的执拗顽固谁又比谁少多少。

 

 

浅发青年坐到钢琴凳上,一段旋律随意地信手拈来,弹完一个小节才发现那是他们两人初遇时合奏的曲子。并不是什么闻名遐迩的名家名作,只是他童年时偶然听到的一首民谣,后来又以自己的喜好稍作改编了一下。

当时听到合奏邀请时,他弹起这首曲子有存心刁难的意思,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够以大提琴伴以旋律,并且带来那种锦上添花淋漓尽致的畅快感。

 

站在舞台正前方的蓝发青年惊讶地回过头来,这首曲子已经很多年没演奏过了,平时练习的都是用来提高水平的,难度系数较高,却很难灌注进多少能触及心灵的东西,或者说情感。如今隔着数年的岁月与经历再次聆听,也不知是不是还沉浸在演出的情绪中拔不出来,总感觉有哪些东西积攒在更为深邃的底部,摸不清楚。

 

剧场出口的木门没有关严,外面似乎下了雨,能隐约听到雨声夹杂着闷雷,衬托得曲子前半部分更为飘渺而空灵。初听时仿佛置身于冰冷孤寂的极北之地,再慢慢品味,却又能从中体会到冰雪消融、春暖花开的刹那间,那丝沁人心脾的细腻温暖。

 

两人没有眼神交流,斯佩多也没出声多说废话,快步跑回后台取琴之后随手拖过一把椅子。琴弓触及琴弦的刹那他闭上了眼睛,毫无间隙地跟上了钢琴的节奏,云杉木构造的琴身使音色丰满浑厚,加之根据阿劳迪此次演奏随性的改编,就像是,还未出口就已消散在嘴边的低沉叹息。

 

 

阿劳迪记得这段即兴合奏结束后,他们又在舞台上逗留了许久,所幸参加的演出当天的末场,负责锁门的工作人员来提醒过时间后,几乎人去楼空就再也没谁前来打扰过。斯佩多最后索性弃了椅子,将珍贵的大提琴放进琴盒,旋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,侧卧在三角钢琴右前方——恰好能注视到另一个人的位置。

 

他枕着自己的左臂,唇际笑容清浅,不时阖上眼帘仔细聆听,捕捉到赞赏之处会吹一个俏皮鼓舞的口哨,情景与在阿劳迪家中度过的某个普通午后无差。闲暇里阿劳迪喜欢弹些安静轻缓的曲子,前来做客的斯佩多便会拿起一本书窝进扶手椅,抬头时会看到窗外衍射进细碎的光斑,倾洒在他清俊好看的侧颜上,揉碎在晶莹剔透的那双亮蓝色凤眸里。

阿劳迪大约或多或少带着些亚裔血统,细长的眼眸于末端聚拢上挑,与眉眼深邃的欧洲人相比多了些别样的风情。发色则接近于麦片的感觉,不过颜色更深更漂亮,阳光照耀下微微偏金,能让人联想到随风飘拂的大片麦田。

 

他看着舞台灯光下光芒万丈的那个人,忽然想上前抱抱他,想拍着他的后背说:“看,我们终于能够共同缔造属于我们的辉煌。”

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做。

 

 

斯佩多本以为这一生大概就像这样,与年少时期撞进生命里的这个人一起,拿着他那把意义非凡的大提琴周游意大利,或者去往更远的地方参加各种巡演。或许有可能回家乡那不勒斯附近看看有哪些变化,还要给曾照顾过他的老人换块更体面的墓碑,圣诞节与阿劳迪一道去拜访恩师夫妻二人。

他和阿劳迪大概会成为邻居,其实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也是不错的选择。他们会在花园里种上五颜六色的鲜花,也可以学着种点蔬菜水果,大概会养一只宠物,猫或狗都可以考虑。给小家伙洗澡时可能避免不了会被溅得浑身是水,在乱溅的水花中,冲着手忙脚乱的对方相视一笑——那些场景他都想象过,并且为之期待过。

他以为这一辈子,就会这么晃晃悠悠地过去了。

 

 

 

阿劳迪始终记得彻底改变两人命运的那天。

 

他站在窗边看外面倾盆的暴雨,报童骑着自行车艰难地在坑洼崎岖的泥地里前行,背在身后的布包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,皱巴巴的。但那孩子还是坚持着掏出一份半干的报纸,小跑过来塞进了别墅门缝里,并从门旁的盒子中取了恰当的费用。近两年报童的收益很好,几乎每家都会订阅一份,在透露的零星碎语中寻找蛛丝马迹,即使如今报纸上已经不会传来什么好消息。

父母在门厅的交谈他偶尔能听到一些,他们分析中的欧洲目前局势、以及今后可能的发展跟前几日斯佩多与他闲聊时猜测得大同小异,不过那次闲聊并没有以愉快的结局收尾。他为斯佩多言谈里,对霸权主义思想并不排斥,并隐有赞同的观点有些不安,不管从什么角度出发,那都不是什么好兆头。

 

他去练了一会琴,但心烦意乱始终平静不下来,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。直到母亲扶着门框欲言又止,眼睛里是掩不去的担忧,阿劳迪注意到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份报纸。

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……”

 

他冒着狂风暴雨就冲了出去,不顾母亲在身后焦急地提醒他多穿点,甚至来不及带把雨伞,薄薄的单衣瞬间就被雨浸透了。轰隆作响的雷声在耳旁炸开,被雨水浇得头发凌乱地黏在前额,眼睛则因为雨势睁不太开,他从未觉得隔了两条街的那幢房子离他家有那么远。

房门是开着的,里面没点灯漆黑一片,屋内原本那种温馨和煦的气氛荡然无存,显得阴森恐怖,闪电的残影映在玻璃上几乎要晃花人的眼睛。借着强光他看到有个熟悉的背影,跪倒在客厅的位置。

 

阿劳迪慢慢地走了过去,水珠顺着衣服和头发滴在地板上,连同鞋子黏腻的声响淹没在嘈杂的暴雨里。房间内熟稔于心的摆设大多被蒙上了白布,包括那架夫妻二人最钟爱的钢琴,茶几上的花瓶只剩下满地的碎片,那只性情乖顺花斑猫也不知所踪——整幢房子像是“死”了一般。

前面的人衣服差不多已经干透,不知道已经跪在这里多长时间,右手边散落了一叠谱子他却浑然不觉。等到阿劳迪在他身后站定,低着头的人才仿佛触电般猛地激灵了一瞬,回头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发狠,里面融杂着说不出的疯狂。

明明双眼中布满了血丝,眼眶通红,却一滴眼泪都没有。

 

“阿劳迪……”过了很久,斯佩多轻轻叫着他的名字,又一遍,“阿劳迪。”

 

 

那对和蔼可亲的老夫妇照顾他们多年,膝下无子把二人当作亲生孩子看待,把所会的音乐知识都倾囊相授,天气转凉这种琐事都不忘记提醒他们,记挂着他们。阿劳迪知道,几乎没感受过亲情的斯佩多,将他们既当作恩师,也当作父母。他又怎么能不清楚,突然失去这二人对斯佩多来说打击有多大。

 

各国拉帮结伙地爆发战争,意大利内部也混乱不堪,不满于殖民地范围狭小以及对法国矛盾的激进党不在少数。歹徒趁机胡作为非,最近也有不少人集结组成了一个极端民族主义组织,提倡暴力与权威。报纸上每天都会看到讣告,有被极端分子铲除的,有被歹徒杀害的,还有在战场上牺牲的。

而那对老夫妇,便是在昨天做晚饭的时候,被歹徒破门而入,抢走钱财等值钱物品后用刀将夫妇二人生生捅死了,据说警察赶到的时候血液浸满了地毯。他们还约好,在后天两人启程去威尼斯演出前要来做客,夫妇二人当时笑着许诺会做满桌他们爱吃的东西,争取把他们养得跟他家猫一样圆润。

 

可惜再也不能了。

 

 

阿劳迪蹲下来,在对方的沉默不语中把那叠乐谱一张一张排序,规整地放进牛皮纸袋里。斯佩多怔忪地被强塞进一包厚厚的纸袋,几秒钟后把它抱得死紧,仰起头深深吸进一口气,然后忽然堪称开怀地笑了。

 

“阿劳迪你知道吗,老头子原本要把他和师母初遇时的曲子教给我的,他们从未演奏过的那首。就在今晚,我们说好要在聚会上给你们一个惊喜,就在今晚。他……他甚至都买好了歌剧的票送给隔壁的夫人,打算撒一个多年未曾有过的谎支开师母。我们约好了几点汇合,他当时笑得老不正经活像个调戏姑娘的老流氓。”

“那首曲子其实挺简单的,跟平日里咱们练习的那些相比,可那份手写的乐谱他宝贝得跟稀世名曲似的,平时连让我多瞧一眼都舍不得,说是珍贵的定情信物……哎对了,我曾趁他不注意偷看过一眼,上面标了许多备注,字迹还挺幼稚,有点幼年黑历史的嫌疑。我敢保证比我们相遇时那首要简单多了——”

 

“别说了。”浅发青年忍不住打断他。

 

斯佩多应声住了嘴,视线扫过摆放乐谱的书架,扶着沙发支撑起跪了几个小时早已酸麻的腿脚,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。拿出抽屉里珍藏的小木盒时,那双常年握琴、颤抖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失误的手抖得不成样子,他抬起头,冲阿劳迪扯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
“……我想这个东西该跟他们葬在一起。”

 

他们走到门口又回过头,眼神再次留恋地逡迴过房间内的所有物品,似要把这场景铭刻于心。阿劳迪身侧的拳头紧握,往日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翻涌过剧烈起伏的情绪,又逐一被近乎自虐的克制抹平,直到房门落锁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才收回视线。

雨已经停了,路灯柔和的光线将门前这片区域照亮,仿佛跟往常授课结束他们结伴回家的每个夜晚没什么区别。

 

 

“阿劳迪……”蓝发青年忽然开口打破了迟滞的气氛,细碎的刘海遮挡着大半张脸,低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,“你知道吗,我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心情。”

“像现在这样强烈地觉得,手中握有力量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。缩头缩尾的意大利政府也好,面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我也好,归根究底都是太弱了,因为弱小才会任人欺凌无力反抗。我早该醒悟的,就像前几日黑衫党宣传的那样,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与令人闻风丧胆的力量,才能够——”

 

“斯佩多,”眉宇一凛,语气也忍无可忍地严厉起来,阿劳迪朝那人逼近一步,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,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。你还记得,你曾遇到的那位老人叮嘱过什么吗。”

 

闻言斯佩多笑了笑,自嘲的意味苦涩地从笑容渗透到心底,冰凉一片。他说:

“我记得,逐字逐句表情语气,哪怕是当时扶手椅右手边破了个洞我都记得。但是世事弄人,阻碍的东西即便极为重要,我也必须放弃。抛却良知、泥足深陷又怎么样?我不在乎,报应尽管砸在我头上好了,就算罪孽加深孤注一掷,只要能……”他顿了顿,把某些呼之欲出的话咽了回去。

 

阿劳迪没说话,敛去眼眸里可能表露出的一切情绪,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到意大利没多久的那个冬天。

初来乍到的他还不太会说意大利语,斯佩多却从未嘲笑过他的发音,下次从窗户翻进来的时候则带了一本词典,遇到难以沟通的地方就连比划带猜。等到阿劳迪能够流利地跟人交流时,小少年满脸的骄傲自豪,挺着胸膛在他面前来回踱步,一副“都是我的功劳”趾高气扬的样子。

 

他们不知又在原地站了多久,衣服还是半干的,又被带着湿重气息的夜风吹得浑身冰凉,手脚都僵涩得仿佛失去了知觉。感觉每一秒都是煎熬,仍旧没有谁先提出离开,大概两人都有种隐约的预感——这就是最后了。

 

“我要走了,离开这里。黑衫党的人来问过我要不要加入,我没告诉你。”斯佩多的手指摩挲过木盒的边缘,余光扫到对方拳头痉挛性地抽搐了一下,心脏却是近乎麻木的,甚至感觉到了一种病态的快慰。他想笑,没能成功。

“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加自私的混蛋了吧,但我做不到把你也卷进来,更不可能要求你跟我一起。这份乐谱就托付给你了,童年的梦想也……”他霍然抬起头,在双方视线相撞时硬是提起嘴角,“呐阿劳迪,我现在腾不开手,能不能最后提一个任性的请求。”

 

浅发青年没等他说完,始料未及地给了斯佩多一个动作生涩、却紧得发疼的拥抱。被体温捂热的木盒夹在两人中间,抵得他生疼,他抬起头看着乌云未散的夜空,一贯的巧言善变均失了效。酸涩的气息成百上千倍地泛上鼻腔,他只能用为数不多的理智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。

“……阿劳迪。”他再一次念出那人的名字,好似喟叹。

 

 

 

阿劳迪隔三差五能收到斯佩多的信或是明信片,有时长篇大论自己遇到的奇闻异事,有时仅是礼貌生疏的三言两语。那些东西看过后都被锁在床头柜的小抽屉里,他一封也没有回过,那人却不知疲倦地继续。

 

即使处于战争时期,人们追求艺术的脚步并未停歇,上流社会的活动也照常举行。他越来越广为人知,巡演的足迹遍布意大利,甚至应邀前往其他的国家参加演出。有一次演出结束后,他听到特等席一位举止得体的夫人颇为感慨地说了一句。

记得在先生未声名远扬的时候曾有位大提琴合奏者,两人配合无间堪称一绝,我至今都记得那次受到的震撼感是多么强烈。可惜,大概再不能听到两位合奏了吧。

他当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走上前去,朝那位夫人深深鞠了一躬。

 

 

浅发青年停下笔,笔尖由于在纸上停顿过久留下一块洇湿的墨迹,他思忖了片刻,在乐谱顶端给这首曲子命了名。然后他随手收拾了东西,简单披上外套出门。今晚镇里的教堂请他去给唱诗班的孩子们伴奏,那位神父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,自然是不会推脱的请求。

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斯佩多的消息了,据说黑衫党内部高层之间产生矛盾,有分崩瓦解的迹象。由于天气较为恶劣加上治安愈发不好,街道上没什么人,阿劳迪拉紧了风衣领口,顶着呼啸的狂风朝教堂走去。

 

突然有个人从旁边的岔路上慌不择路地冲了过来,差点一头撞在阿劳迪身上,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子连忙后退才稳住重心,抬起头看清他面孔的时候倏地愣住了。

“先生,”那孩子急迫地走近几步,稚嫩的嗓音有些嘶哑,“您是叫阿劳迪吗先生。”

 

轻轻颔首后,青年略微疑惑地皱了皱眉,他至今都学不会意大利人那种油腔滑调的说话方式,也没打算学便始终干脆利落、直来直去:“找我有事?”

 

“我在照片上见过您,这两天我一直在找您。”孩子气喘吁吁地说完,被寒风呛得咳嗽了几声,“受人所托,让我务必把这些东西交给先生。”

阿劳迪看着他从衣服里摸出一个血迹斑斑的小包裹递过来,心脏像被瘦骨嶙峋的手死命捏了一下,疼得他喘不过气。孩子剩下的话他大多没有听清,只知道斯佩多危急关头救了他一命,并把这些东西托付给他。

 

等孩子跑走后他在原地站了许久,手指慢慢抚过那个被血液浸透大半的包裹,从磨损的一角能够看到里面是许多没寄出的信件和明信片,有的颜色已经老旧泛黄,他并没有打开。

他把东西收进衣袋里,继续朝教堂走去。

 

 

惊慌失措的尖叫在教堂里炸开的时候,阿劳迪还没有开始弹奏,恐慌的神色逐渐浮上孩子们的面庞,有的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。教堂门外聚集了一帮为非作歹的强盗,手里举着火把高声叫嚷着什么。那些人近期趁着局势混乱,烧杀抢掠无恶不作,如今竟然胆大包天威胁到教堂这里了。

阿劳迪和神父对视一眼,当机立断一边从后门疏散群众,一边用长椅等重物把大门层层堵死。堵在外面的强盗半天等不到动静,也不知是谁先点的火,被风催化后的火势不可控制地蔓延开来。

 

黑发神父站在后门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,催促他赶快离开这里,跑到中途他却忽然想起外套里那件东西,旋即脚步一转,毅然决然地冲了回去。

当时他脑海里浮现了很多画面,从搬到意大利开始直至那人离开,差不多给他留下印象深刻的每个场景都有他的出现,各种各样的。一个突如其来的笑容漫上他的嘴角,几乎要笑出声。

 

 

那张他还没来得及修改的曲子摆在他的桌面上,是他写给某个人的曲子,是他时隔多年履行的一个约定。

 

那首曲子叫做,漩涡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-❀FIN❀-

 

 

-❀解释一下:借了一战背景,黑衫党其实就是法西斯,在一战期间意大利最早出现了以法西斯命名的极端民族主义组织,不过后来以失败解散告终,一战结束后法西斯党才彻底壮大起来并在意大利执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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